2015年6月16日星期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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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獨傢庭現狀調查:身心受重創 病榻間相依為命

失獨傢庭現狀調查:身心受重創 病榻間相依為命


[導讀]這是一群孤獨的人,在生命的某一刻,永遠告別瞭“三口之傢”。他們趕上80年代獨生子女政策嚴格執行的年代,人到中年卻遭遇獨子夭折。於是,生病和養老,成為他們心頭一塊沉得卸不掉的石頭。

王梓毅 50歲 北京 兒子因意外去世 失獨1年

兒子走後,我在傢躺瞭將近一年。每天困瞭就睡一小時,醒一會兒,再睡。現在隻要出門我就要戴墨鏡,隔著墨鏡看世界,“我覺得心裡安穩一些”。

蓮花媽媽 59歲 武漢 兒子因他殺去世 失獨15年

兒子走後我搬瞭好幾次傢,有新鄰居問起,我就編故事。說“我有一兒一女,兒子在國外呢”。但兒子走後我記性大不如前瞭,有時候我不記得自己編的故事,“經常露餡兒”。

孫秀琴 52歲 合肥 女兒因白血病去世 失獨3年

女兒臨走前抓著我們的手說:“爸爸媽媽,別放開我。”如果有兄弟姐妹,骨髓移植不到60萬元,我們是獨生子女,前後花瞭快200萬元。孩子走的時候真想跟她一起走,可我們還欠朋友幾十萬元,我們不能負瞭人傢。

木子夫婦 63~64歲 北京 兒子因腦出血去世 失獨9年

與多數失獨者不同,木子夫婦剪斷瞭與過去的一切聯系,“不管多好的孩子,隻要在父母前面走瞭,就是大不孝”。兒子出殯那天,木子在傢親自下廚,做瞭一大桌菜。“我坐下來,告訴自己,我必須吃下去,我要好好活。”

劉弘芳 年齡不詳 成都 兒子因意外去世 失獨5年

有一次暑假,婆婆和丈夫都住院,兩個人的字,我一個人簽。丈夫住12樓,天熱得快瘋瞭,我一趟趟跑。在樓下,我看到一個8歲小姑娘在幫生病的媽媽打飯,“我一下子就哭瞭。”

這是一群孤獨的人,在生命的某一刻,永遠告別瞭“三口之傢”。

他們大多生於上世紀50~60年代,趕上80年代獨生子女政策嚴格執行的年代,人到中年卻遭遇獨子夭折,又因政策、身體等原因無法生育二胎。於是,生病和養老,成為他們多數人心頭一塊沉得卸不掉的石頭。

2012年5月有媒體據衛生部《2010中國衛生統計年鑒》估算,我國每年新增7.6萬個失獨傢庭,全國失獨傢庭超過百萬個。近日,人口學傢易富賢進一步根據人口普查數據推斷,中國現有的2.18億獨生子女中,會有1009萬人或將在25歲之前離世。不用太久之後的中國,將有1000萬傢庭成為“失獨傢庭”。

失獨者的晚年在何處安放,是擺在全社會面前一個沉甸甸的民生問號。日前,中國青年報記者走近瞭這一群體。

他們給自己做一個硬硬的殼,不讓外人觸碰

“我兒子今年43歲。”這是網名“木子”的夫婦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。事實上,今年本該43歲的傢中“獨苗”,已於9年前永遠離開瞭他們。

木子夫婦的屋子,看上去與一般傢庭沒有兩樣。沙發墻上掛著一幅1.5米長的彌勒佛十字繡,客廳裡擺著吊蘭與萬年青,電腦硬盤裡存著十多部電視劇,臥室床頭櫃有兩個大抽屜,一拉開,裡面滿滿的全是各種電器零件和組裝工具。

“都是耗時間的東西。”63歲的木子叔叔說。9年前,他養成瞭一起床就鼓搗電器的習慣。“現在,屋裡所有的燈和電器都能在床頭操作。這是我看時間的燈,這是穿衣服的小燈,這個是讀書的燈,它最亮。”

在志願者眼中,“木子夫婦是失獨傢庭裡心態最積極的”,但回憶起兒子,木子叔叔的語氣不變,雙腿卻還會不由自主地晃動。

“兒子腦出血,一天內就走瞭,那天我正好不在傢。”回憶起生前開汽修廠的兒子,木子叔叔眼圈一紅,點起一支煙,“兒子走後的頭一年,完全不相信兒子走瞭。看著屋裡沒人,總告訴自己‘孩子出去玩兒瞭’。最難熬的是第二年,那時候已經清楚地知道孩子沒瞭,再回不來瞭。”

這個傢裡沒有“靈堂”,甚至兒子的照片都不擺一張。木子夫婦說,他們在強迫自己剪斷跟過去的一切聯系。

當時,木子叔叔把兒子的後事全權委托給瞭一個朋友,自己從醫院回瞭傢,“眼淚在眼眶裡,流不出來”。兒子出殯那天,他在傢親自下廚做瞭一大桌子菜。“我坐下來,告訴自己,我必須吃下去,我要好好活。”現在,木子阿姨每天會踢一小時毽子,木子叔叔學會瞭玩電腦,他喜歡上QQ群聊天、玩拼圖遊戲。“我喜歡這個圖,看,能把幾個完全不相識的人拼到一張海邊的合影裡。”

但多數失獨傢庭,並沒有木子夫婦這麼“看得開”。

50歲的王梓毅,至今把16歲獨子的照片設成手機桌面,沒事就看,“這是我兒子,長得精神,是爸媽的開心果。”2011年9月,兒子在網吧突發暈厥,搶救無效去世之後,王梓毅在傢躺瞭近一年。“每天困瞭就睡一小時,醒瞭,再睡,其實也沒有睡和醒的區別。”他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,他喜歡睡覺,“因為能夢見兒子,還能哭一哭。”現實中,王梓毅自稱很少掉眼淚,“我還有一個83歲的母親,不能讓她既為孫子傷心,還為唯一的兒子傷心。”

“孩子走的時候,真想跟著她一起走。”安徽的孫秀琴夫婦說,他們3年前失去瞭不滿21歲的女兒後,直接的生存動力便是還債。“女兒得的是白血病,同病房有兄弟姐妹的,骨髓移植不到60萬元,但我們是獨生子女,前前後後花瞭近200萬元。”逢年過節,萬傢燈火時,這對夫婦最難受,“格外地想女兒,而且得把一年的積蓄都拿出來,我們不能負瞭人傢。”

更多的失獨傢庭是失語的,他們更願意用隱居和沉默來埋葬“秘密”。

哈爾濱的劉蕓8年前失去“正打算結婚”的25歲的兒子,之後開瞭一間小賣部。前門賣貨,後面當床,“睡覺、做飯都在這10平方米裡”。她停掉瞭手機,喜歡把門關上,“要買東西你就敲敲窗”。在陽光照不進來的屋裡,為不讓自己發愣,劉蕓常撐著“一隻視力快沒瞭”的眼睛繡花。冬天,她抱回一隻流浪狗作伴,這是趴在她腳邊的唯一生靈。

王梓毅則習慣瞭出門戴墨鏡。“兒子走後,我不願直接看到別人,尤其是別人傢的孩子。”隻有隔著墨鏡看世界,他才覺得心裡安穩一些。

蓮花媽媽埋葬“秘密”的方式是搬傢。15年裡,她從武漢搬到過天津、山東,“一被別人知道瞭就搬傢。”她低聲說,“因為總覺得自己‘絕後’瞭,會被人瞧不起。”有時,剛搬到一個新地方,她會編個謊:“有一兒一女,兒子在國外呢。”但由於記性不好,不記得自己編的謊,“經常露餡兒”。久而久之,她隻有再搬傢,或者幹脆能不出門就不出門。

“失獨者的內心很難接近,他們白天可能像正常人一樣,一到晚上會整夜睡不著。”北京失獨老人心理危機求助專線的創辦者徐坤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。

在接觸過100多個失獨傢庭的志願者先鋒眼裡,失獨者更願意自己療傷,或抱團取暖,“他們既渴望社會關心,又怕關心,他們會給自己做一個硬硬的殼,不讓外人觸碰。”先鋒說。

“我們不怕死,怕老,怕病”

計劃生育政策實施30多年來,獨生子女傢庭對我國控制人口總量,做出瞭特殊貢獻。

據新華社2011年年底報道,研究表明,計劃生育使中國人口數量縮減瞭約4億,將“世界70億人口日”推遲瞭5年。而硬幣的另一面是,首批獨生子女的父母正在步入晚年,對失獨傢庭來說,生活和精神支柱的雙坍塌,令“生病”和“養老”成為這一群體最害怕提及的話題。

不久前,木子叔叔就因為心臟不舒服住瞭幾天院。在記者面前,他卻擺擺手堅稱:“什麼毛病也沒有”,“我習慣好,有點小事就往醫院跑”。

而私下裡,木子阿姨告訴記者:“他有‘三高’(高血壓、高血脂、高血糖),每天要吃8種藥。”

“失獨父母的年齡大部分在40~60歲,因為身心都遭受重創,特別容易未老先衰。”先鋒接觸到的失獨傢庭裡,稱得上身體好的屈指可數,最容易犯病的部位是眼睛和心腦血管。“眼睛是哭的。”蓮花媽媽說,“心腦血管是急的、壓的。每次想孩子,心就疼,一般人不知道什麼叫‘萬箭穿心’。”

王梓毅為瞭不在老母面前哭,習慣瞭抽煙排解。“以前不怎麼抽(煙),現在有時候一天一根不抽,有時也不知道怎麼,一條煙三四天就沒瞭。”

脆弱的身體更需要親人呵護,但對失獨傢庭來說,病榻間夫婦倆“相依為命”便是常態。

10年前,北京的林玉芬就體會過看病對失獨老人的挑戰。她20年前失去獨子,丈夫中途又突然病倒,住院接受瞭腎摘除手術。“冬天是最遭罪的,排隊、掛號、檢查、輸液……我一個人跑,凍得直哆嗦,跑不過來也得跑。”當年已近60歲的林玉芬特別緊張,雖然不時有侄子、侄女來探視,但“不是自己的孩子,怎麼好意思支使人傢”。丈夫住院十多天,林玉芬寸步不離地守瞭十多天,“生怕他出一點差錯。我隻有他瞭”。

出院後,林玉芬害怕瞭,夫婦倆堅持每天鍛煉1個半小時,“不出毛病,就不用去醫院。”

在失獨傢庭中,流行著這樣一句話:“我們不怕死,怕老,怕病。”

“生病,不僅讓他們的生活完全脫離軌道,而且特別容易觸景傷情。”先鋒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。

蓮花媽媽至今記得,有一年冬天自己到醫院輸液,坐著覺得涼,可“連個送衣服的人都沒有”。“打電話給侄子,他說來不瞭,我就坐在那兒想兒子,想著想著,眼淚像流水一樣往下掉。旁邊人肯定看著很奇怪,想‘怎麼輸個液還哭成這樣’。”她停下來,尷尬地笑笑。

先鋒總結說,失獨傢庭在就醫方面的最大問題,一是沒人簽字,二是沒人照料。不少失獨者自己去醫院時,會因為醫生的一句“一個人行嗎”而崩潰。

“不行也得行。”成都的劉弘芳說。一年暑假,她的婆婆和丈夫雙雙住院,兩傢醫院相距幾公裡,“天天就是做飯、送飯、簽字。”她說,“兩個人的字都是我簽,平均兩天簽一個。一簽字,就害怕。”“她應該慶幸,好歹還是個夫妻雙全。要是有一個先走瞭,沒人簽字,甚至有被拒絕治療的風險。”網名為“醜老太太”的志願者說。

劉弘芳始終不願意回想那段身心俱疲的日子。她隻記得,有一次奔跑在樓層之間時,無意間看到一個8歲的小女孩在幫生病的媽媽打飯,“我一下子就哭瞭。”

另一位失獨的成都母親坦言,她不願看到這組對照:別人病瞭有兒女圍著,自己就吃超市食品。“有一次我腿骨折住院,同病房的是一位43歲患者,有4個孩子每天來看,那個熱鬧。”她頭一低,“我自己呢?沒人打熱水,就喝買好的冷礦泉水。沒人打飯,就吃八寶粥,一直到出院。”

他們希望,政府能在醫療保障上,對失獨後不能再生育的夫婦進行“特扶”:門診、急診自付能減半,減免大病和住院醫療的個人支付部分,減輕今後可能出現的累積大額醫療費用。農村的失獨傢庭,希望能參照當地的城鎮標準上醫保。

“我們已經失去子女瞭,如果再沒有政策優惠,以後住院沒人照顧時,可能連護工都請不起。”在北京一傢出版社工作的潘某慨嘆。

怎樣對待失獨者真正考量一個國傢的文明

中國有句古話:養兒防老。老去,是失獨父母們更不願觸及的領域。

“人一老,病多,更容易寂寞。將來死瞭,怕是連個撒骨灰的都沒有。”蓮花媽媽說。

失獨傢庭的養老問題十分嚴峻。據先鋒瞭解的情況,絕大多數失獨者屬於中低收入群體,部分則是因病致貧。

“在北京、上海和江浙地區,失獨傢庭的經濟訴求可能相對低一些。在廣西、陜西、江西等中西部地區,不少失獨傢庭面臨的經濟困難十分迫切。”先鋒說。

中國青年報記者初步統計發現,在受訪的失獨傢庭中,其經濟來源一般分退休金和政府特扶金兩塊。東部地區每人每月的收入一般在2000元上下,西部地區每人每月收入不足或剛剛超過1000元。而他們的養老願望是:雙全夫婦希望居傢養老,請保姆照顧;僅餘一位的失獨老人,希望住進專門接收失獨者的養老院。

無論哪種願望,都需要經濟實力做後盾。

木子夫婦是其中的“幸運兒”。2008年,他們開始為自己的晚年打算,老兩口做瞭一個重大決定——借瞭10萬塊錢蓋房子。如今,木子夫婦靠出租幾間屋子生活,“加上政府的補助,夠生活瞭。老兩口也花不瞭多少。”

對另一些失獨傢庭來說,養老則意味著一場節衣縮食的考驗。

哈爾濱的劉蕓,停用手機的一個考慮是“省錢”,“這樣,每月300元就夠花瞭”。一位失獨的老人,每年要打兩針血栓通,他說:“醫院的要22元一支,太貴。我自己在藥房花6塊錢買一支,在小區診所加7塊錢就打瞭。”

日前,國傢人口計生委表示將堅持計劃生育基本國策不動搖,同時逐步完善政策,下大力氣解決好計劃生育傢庭的現實問題,解決好有特殊困難的計劃生育傢庭問題。《中國計劃生育條例》第27條也規定:獨生子女發生意外傷殘、死亡,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子女的,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給予必要的幫助。

近年,隨著失獨傢庭作為特殊的計劃生育傢庭進入公眾的視野,政府的幫扶力量在不斷積聚。

2007年,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傢庭扶助制度在全國10個省市試點,並逐步向全國推行。現在,北京、重慶、廣東、福建、陜西、甘肅等地方政府,對失獨傢庭均有不同數額的補助,具體金額每人每月200元~1600元不等。

“經濟扶助的確能解決一部分問題,但他們的需求更多是精神性的。”徐坤說,“比如,很多失獨老人希望能有專供失獨者的養老院。”

在這一群體眼中,盡管普通養老院的大門一直敞開,但部分失獨者由於沒有“擔保人”簽字,無法完成規定的入院手續;更多失獨者拒絕的理由是:“看到別人有孩子來探望而我們沒有,會難受。”

“如果一個失獨傢庭是屬於‘政策性獨生子女風險傢庭’,那麼以政府力量,來解決他們老難所養、老難所醫、老難所依、老難善終的‘四難’問題是完全合理的。”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表示。

2012年年底,一項題為“社會應該怎麼救助失獨者”的網絡調查顯示,670名參與者中,近八成認為應推行政府主導的失獨者傢庭社會保障機制,六成認為應放寬對失獨者的領養條件,近五成認為應提高對失獨者的養老保險投入,近四成認為應組織專業人員加強心理救助。

“我希望有專門的組織可以投靠,平時一起排解排解,逢年過節,能組織我們外出旅遊、散心,費用我們可以自理。”蓮花媽媽說。

王梓毅的想法是,希望給全國每一位失獨老人都辦一張“愛心卡”。“很多失獨者不願意待在原來的地方,因為那裡的每條街道、每個角落都在提示著過去。”他說,希望憑借這張愛心卡,失獨者能入住外省市的養老院。“還希望養老院裡能提供食堂和娛樂設施,讓同命人能湊在一起找樂。”

面對失獨者的不同養老需求,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夏學鑾建議,政府不妨提供更多樣的選擇空間。“依托社區的傢庭養老也是一種模式。社區為老人提供齊全的生活設施、娛樂設施和醫護志願者的團隊,讓老人在享受照料的同時,融入社區,進而重新融入社會。”

“失獨問題絕不僅僅是計生問題,解決起來也離不開全社會共同的關愛與幫助,如何幫助他們,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們,真正關乎社會穩定,也真正考量著一個國傢的文明。”國傢計生委原巡視員、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原理事長苗霞總結道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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